这是个不寻常的日子。大通河、湟水、黄河三川交汇的民和县西沟乡天井峡,打破了山野的宁静,开始与万物对话,强大的声音搅乱了我的心。在这条深藏不露的峡谷里,山顶尚被白雪覆盖,河面上还浮动着冰块,但河谷两旁,陡峭险峻的密林间,灌木褐色的枝头已经抽出了嫩芽,留有过去的叶子的香青,米黄色的藏茵陈,也有了些许神采。
两只杏黄的蝴蝶在我面前翩翩舞动,我的镜头怎么也捕捉不到它跳跃的身影,落在草丛中时盯不住,飞起来,又惹得我满眼翻飞,只好顺着它飞去的方向,大着胆子踩上一块浮冰摇摇晃晃渡到对面。对面山上,更多的荒草显出了绿意,杨树上粘乎乎、绿茸茸的细叶即将绽裂,湿漉漉的泥土上,四小片报春的绿叶间长出了花苞。
又走了一段山路,薄雪在脚下清脆作响,土质松软富有弹性,细腻而复杂。这时,湿润平展的沟沿上,出现了一朵小小的蓝花,我屏住呼吸凑近看时,认出这朵与世无争孤零零的小花,居然是享誉高原的名花麟叶龙胆。
雪水漫过树林,燕雀之声时而传来,我蹲在地上,无限欢喜、爱怜地俯下身子,与这朵令人动情的小花默默相视,不知它是如何穿透冷风来到这春寒料峭的大地,成为高原早春的第一朵花。是我的影子遮挡住了光线吧,它敏感的蓝色花瓣又轻轻地闭合了。我站起身,动动麻木的双脚,远远注视,直到它重又开放。
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研究植物的老师吴玉虎说,你可真幸运,多年来,我考察到青海高原第一朵花开放的时间,至少比这个日子推后半个月。我听后激动万分,想不到,春天的第一次出行有这么大的收获,见到了开在青海高原上的第一朵花。这微不足道的小花,对三月里鲜花遍地、春色满园的南方算不了什么,可是对依旧荒凉、寒冷的青藏高原却弥足珍贵。
绿绒蒿、龙胆、报春和杜鹃是青藏高原上的四大名花,鳞叶龙胆以蓝居多,纯粹得无一丝芜杂,干净得像孩子天真的瞳仁。我也是我第一次,站在高高的山岗上,这么早、这么近地与春天相逢。
早春的气息渐渐浓郁,代替了冬日的酷寒。微风吹在脸上,能感觉到些许暖意。大湖东部的互助五十乡,虽然偏僻,却是一个有名气的村子。卓玛山上的藏传佛教寺院佑宁寺,建于明万历三十二年。清康熙年间,它的规模、影响一度超过湟中的塔尔寺。
沿着一条山路往上走,翻过两座山头。形似金字塔的阿弥东索山出现在眼前。山顶上还有积雪,山下未开垦的庄稼地宽阔、平坦,还不到播种的时候。仔细看时,山坡上黄色的草丛中一些小草已经隐隐泛绿,有了生气。
时值正午,太阳晒在脸上有些灼热,腿也开始发困发酸,但是,心里是高兴的,一点也不觉得沮丧。
凯章很快下到了谷地。我落在后面踏着山羊走过的脚印,小心翼翼前行。一小片密密的黑刺林挡住了去路。这是青海常见的灌木,秋天会结出红红的果子,酸极了。我停下来打算喘口气,一群山羊从山下经过,咩咩叫着。我大着嗓门,冲着羊群学它们的叫声,声音在空旷的田野里传得很远。有意思的是,羊群误以为是头羊发出的声音,纷纷向山上跑来,我得意极了,站在山坡上使劲挥手。结果,羊群立即知道上了当,停下脚步,迟疑着不再前行。看来羊一点儿也不笨,我比它们聪明不了多少。我跳下土坎,绕过眼前长势茂盛无法穿过的黑刺林。斜刺里,磕磕碰碰地来到山脚下。凯章爬在地上一个劲地拍照,怪不得顾不上喊我。因为幸运的是,两朵金黄色的委陵菜躲在一处向阳的山坡上静悄悄地开着,像一对孪生的姊妹,互相依赖、互相照顾。
印象中,蔷薇科的委陵菜,一般生长在海拔2千米到4千米的草甸、河漫滩附近。能在这片等待开垦的土地上见到,特别是早春的时候,还真有些喜出望外。两朵花的叶子已经长开了,正面的颜色深绿,背后有白白细细的绵毛,宛若鹅绒,怪不得叫鹅绒委陵菜。它们像网一样平铺在地面上,伸向四方。夏季,委陵菜会长出很多紫红色的须茎,再长出纺锤型或球形的植株,秋季采挖出来后洗净晾干,可熬粥、做八宝饭,富含维生素及镁、锌、钾、钙,还可健胃补脾、益气补血,所以被人们称为人参果,俗称蕨麻。青海南部和海北高寒地区长出来的蕨麻体圆肉肥,颗粒饱满,色泽红亮。但是,跟大闹天宫里的人参果不太一样。青海藏医把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都看作有奇妙效用的药,还重新起了名字,所以委陵菜有另外一个名字,卓老沙僧,倒真有点像《西游记》里的名字。六七月间,委陵菜开花的时候,随便扯下一片草叶,就可以给在旅途中受伤的人止血。更重要的是,委陵菜根系发达,便于吸收养分,容易培养、繁殖,可以治理沙化。就在这样想的时候,我眼前已然出现了大片金灿灿的黄花,虽然不如门源的油菜花壮观,但是被它点缀的草原在蓝天下确有不同寻常的美。
心满意足的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两朵小小的委陵菜。返回途中,我和凯章又专门去佑宁寺,拜谒卓玛山上的露天度母大菩萨像。富态的面容慈祥端庄,眼里充盈着大善大美的光华,不由不让我心怀敬意,涌动着为世人为亲人祈福的情怀。
下山后,红云低回,金光耀眼,远处的山形如大雁展翅,美不胜收。车正要疾驰而过,又发现,路边一片又干燥又不怎么美气的地方,居然冒出二十几朵金灿灿的蒲公英,热热闹闹挤在一起。
停下车,我跳下来蹲在地上。细细揣摩红光下,不怕风尘噪音干扰的蒲公英,心下颇为感慨。作为菊科的草本植物蒲公英,一向是人们心中传播花种的使者,风能吹多远,花絮和种子就能飘多远。可它自己反而不知,如此低调,如此不顾一切地随便躲在一个地方,就从从容容地大开起来,实在是一件让人敬佩的事。
□辛茜